2009年3月3日 星期二

待宰的馬衝着我流淚


待宰的馬衝着我流淚


待宰的馬衝着我流淚,是現在浸會大學駐校訪問的作家韓少功一篇文章的題目,全文留白,他把這部收有九十九章隨筆的《山南水北》書稿交給出版社時,怕編輯糊塗,加了句說明:第九十五章只有標題,無正文,留白。
記得不久前《蘋果》上有詩人北島一篇散文〈在中國這幅畫的留白處〉,好像是說香港這地方是中國的一處留白,連文學也跟大陸的不同,沒有幻覺沒有眼淚,沒有天子腳下特權,文學來到這種清貧之地,終見真偽:你得真愛這行,才耐得起這種寂寞。最近,他納悶不已說為什麼香港文學活動的官樣文章那麼繁瑣花樣那麼多?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韓少功留白,是感到文學語言的蒼白無力。這種蒼白無力,對於什麼來說呢?魯迅說過的話,好像很老生常談,血管流出來的是血,水管流出來的是水;但在常談和行動之間那一步距離,真的跨不出去嗎?韓少功說了一句似曾相識而有力的話:「我不相信」。
「那些平時看起來巨大無比的幸福或痛苦,記憶或者忘卻,功業或者遺憾,一旦進入經度與緯度的坐標,一旦置於高空俯瞰的目標之下,就會在寂靜的山河之間毫無踪迹,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也永遠不會發生。」這幾句話,你可以讀作出版社推銷書本的商業廣告,也可以讀作韓少功人生轉折的感悟;既然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我們的生活態度也就因此不是一樣的。
生活在城市幾十年,漸漸的卻看着城市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陌生起來,大街交織如梭的汽車變成鋼鐵鼠流,樓牆的冷氣機有如鋼鐵肉斑。七年前,葬別了父母,也帶大了孩子,韓少功與妻子一起,帶着一條狗(這條檢回來的名叫三毛的流浪狗在書中佔了不止一章的篇幅),走上了多年以前走過的路,從海南省作協主席回去鄉村做農民,回到三十年前下鄉插隊的湖南汨羅八溪峒,過鄉居生活,養鷄,種地,挑糞,修路,與農民不一樣的是仍照樣讀書,寫作(這部二十多萬字的《山南水北》就是這麼寫出來的),上網,也看電視。此事成為一時新聞,然而,朋友們當然偏袒着他,怎麼能把韓少功和寫《永遠的普羅旺斯》的 Peter Mayle 相提並論!
韓少功《山南水北》中的八溪峒,他用手比劃着說,一開門是大水庫,水位很穩定,船渡要半個多小時才上岸,打開後門,從一棵掛滿紅葉的老樹下穿過,就可以下水游泳了。風平浪靜之時,湖面不再是水波的拼凑,而是一塊巨大的鏡面,讓人不知如何是好。一行白鷺在山腰橫切而過,無聲無響。一葉扁舟,一位釣翁。這不是什麼山水畫,而是我家窗外的真實圖景。站在這裏,哪怕是一個最大的笨蛋,也該知道中國山水寫意的來處。
只是,八溪峒不是桃花源也不是文學寓言,韓少功一而再說他的鄉村只是鄉村本身。問題是,像我們這麼聰明這麼犀利的城裏人,真的能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嗎。韓少功遂又說了個陶淵明和梁漱溟不一樣的事兒,陶淵明做官不如意,歸田園居,也就心安理得。梁漱溟關切的是多數人的命運,心裡肯定是不安寧的,他看到那麼多中國鄉村的難題。但梁漱溟肯定又是安寧的,因為他從書齋到了現實,從上層到了底層,擺脫了以前那種蒙住眼睛的自以為是。韓少功說他更看重梁漱溟。《山南水北》似也應這樣子去讀,讀着讀着,我們感到欣喜,文學語言不蒼白,感覺在恢復,生命現着勃勃的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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