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28日 星期三

大批判




現在說起來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九七平穩過渡,香港回歸祖國。一時無所事事,回到闊別十年的校園,說是讀書進修,無非是為了排遣無聊,打發時日。高興的是竟有幸趕上修讀了一學期黃繼持老師的「魯迅研究」。中大中文系的魯迅研究專題,向來由兩個老師輪流開課,讀本科的時候,黃老師逍遙物外,講莊子去了。一直等到離開校園也無緣修讀他的魯迅。好在畢業後,因為《八方》,因為黃老師的文集《寄生草》出版雜務,偶爾有機會見到他。有一段時間,甚至常常藉故工作上遇到這樣那樣的疑難,跟曾憲冠兄不時約老師吃茶聊天,因為實在喜歡聽老師談文論藝、評點世事。出版古蒼梧的《備忘錄》,得他寫序,印行張承志《清潔的精神》、張旭東《幻想的秩序》,他都出謀指點。其後有機會出版他和鄭樹森盧瑋鑾合寫的《追跡香港文學》,則實在稱得上是一段甜美的時光了。黃老師說書論文,知世論人,出入古今,詩文辭章隨憶隨誦,那種瀟灑風神,日前跟小思老師無意說起,一碰話題已知太晚,清明雨霏,小思眼眶一下子紅了。
黃繼持老師的「魯迅研究」課,其實並沒有取巧的竅門捷徑。我讀過老師發表的所有論魯迅的文章,或長或短,幾十年來總共不過十篇八篇,沒有「專著」,但我就是認為老師懂魯迅。大學的課,雖稱為研究課程,其實仍只是入門導論課,他做的也只是讓我們遠離汗牛充棟真假難辨的「魯迅學」,回到魯迅本身,細讀原典。老師常說的好像也只是淺顯的道理,「談人文之學,必須目中有人,筆下有心;而非徒文本解拆,文字搬弄」。可能正因為這樣,當老師在課上破例地要同學必讀汪暉的魯迅研究專著《反抗絕望》時,我記得我「咦」了一聲出來。
八年前的二零零二年三月,老師已作仙鶴遊。但我可以想見,當老師知道汪暉這本寫於二十多年前《反抗絕望》,近日竟被媒體開刀,徒作文本解拆,文字搬弄,指控裁定為學術抄襲時,是怎樣的一種憤慨。
兩周前本版樓上梁文道兄曾附和議論所謂「中國式的抄襲」,在此似有必要再略作引述。內地《南方周末》今年三月二十五日以跨版轉發了南京大學王彬彬的一篇長文,指控內地最著名的學者汪輝二十年前的博士論文《反抗絕望》抄襲嚴重,罪無可恕。汪暉出自魯迅弟子唐弢先生的門下,任過十年《讀書》雜誌主編,是近十年內地最受爭議的知識分子。此文一出,隨即在媒體和網絡引爆了至今不休的激烈爭論。被指興風作浪的《南方周末》,一再發揮大眾媒體的威力,藉助一些甚至沒有讀過《反抗絕望》的「文評家」之口,對一位學者的學術成就,扣上了有罪帽子。我讀了左岸文化網站魏行的綜合性長文,那真的是赤裸裸的一個媒體以暴力干涉學術的案例。當事人汪暉因為事發時人在海外,手邊連《反抗絕望》也沒有,第一反應是「由學術界自己來澄清」,然而連這樣的一句話,也被演繹成對「那些指控鐵證如山,即便是汪輝本人一時間也沒什麽話好說」。
就在這樣的大批判聲討中,我卻為汪暉印好了他最新的學術著作《亞洲視野:中國歷史的敍述》,友人舒煒當即來信說出版得非常及時。然而令人擔心的是,在這媒體橫行霸道的大批判年代裏,還容得你說一句:談人文之學,必須目中有人,筆下有心;學術由學術界自己來澄清呢?

2010年4月13日 星期二

寫信的日子




詩人張棗三月八日於德國圖賓根大學醫院病逝時才四十八歲,北島寫了一則悲情往事,用電子郵件傳給我們跟張棗一起編過雜誌的人。在不容易的九十年代,我們幾個人跟張棗一起,編過十年的《今天》。說是「一起」,其實有些言過其實。張棗一個人在德國圖賓根念博士的時候,和他一起編詩的另一位詩歌編輯宋琳寄居巴黎,其後又搬去阿根廷布宜諾斯艾里斯。主編北島居無定所,十年間住過十個國家。評論編輯李陀和劉禾雖一直在美國,但從芝加哥到柏克萊到密西根到紐約,地址變了又變。很多時候稿子寄出的和收樣刊的地址已不一樣。只有小說編輯陳邁平的不變,那是借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東亞系的郵址,那是在北歐,差不多有北極那麽遙遠。
這樣的一些人「一起」編雜誌,以前沒有電子郵件,又不可能每個人都買得起傳真機,靠的只能是寫信。信件稿件從世界各個角落寄到編輯手上,再從四面八方的編輯分寄到香港,印成雜誌,再分寄回內地和世界各地。如此這樣,九零年復刊後的《今天》一直活到今天,一度也被稱為流亡雜誌。這個「流亡」,不是詞語,是生活。相對很多已經停刊的流亡雜誌,很多人都說,《今天》這樣活下來是一個奇蹟。事實上,現在不管我怎麽回過頭去想,也覺得當時那樣的操作模式,實在有點匪夷所思。
那樣的編輯操作模式,是九十年代初在紐約,似乎是唯一一次編輯碰頭會議上决定的。忘記了是什麽人贊助的機票,在紐約開編輯會,但我記憶清晰,最後一夜在高樓天台看曼哈頓夜景,對着璀燦的燈海,張棗忽然向下縱身一躍,他說真有跳下去的衝動。我當時覺得他舉止狷狂,有些造作。他那種過於奔放的浪漫,和九十年代初那種壓抑的政治氣候、和別的流亡者那種焦躁不安,格格不入。那是我初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他。當然後來的十年我們寫了很多信。找回那些寫信的日子,讀已不復在世的你的信。
《今天》最重詩歌,整個九十年代主要是張棗在編,他編的這十年詩歌,後來精選成一部《空白練習曲》詩集,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那無疑是當代中國文學史不可能被忽略的成果。張棗寄來詩稿之餘,有時候也會爲大家打打氣,他引豪夫里斯塔,這是「詞語拋下我們不管」的時代。接着張棗總會說,真正的詩人必須活下去。舉步維艱,荷戟獨往,就算是一個結結巴巴的追問者。他喜歡、或者說妒忌北島,他愛引用北島的話,比如他也說詩人是「黑暗中的演講者」。
認識張棗之前,讀過他的《鏡中》。今天重讀,仍覺得好:「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 梅花便落了下來 /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 面頰溫暖 / 羞慚。低下頭,回答着皇帝 /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據說是大學時期寫的,據說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出類拔萃。北島說,張棗無疑是中國當代詩歌的奇才。
讀着北島的〈悲情往事〉,我回了一封雜亂無章的電子郵件,說了一些無關重要的瑣碎,比如說張棗為了說服我出版柏樺的《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破費給我打了好幾個越洋電話;比如說張棗讓我記着當年編刊的艱難,那時每期收到張棗寄來的詩稿,所有的詩稿都被剪裁修葺過,繞着詩行字句,裁掉空白的紙張,只保留寫有詩行的小紙塊。不是嗜好手工藝,張棗要減輕郵件重量,省下郵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