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3日 星期二

寫信的日子




詩人張棗三月八日於德國圖賓根大學醫院病逝時才四十八歲,北島寫了一則悲情往事,用電子郵件傳給我們跟張棗一起編過雜誌的人。在不容易的九十年代,我們幾個人跟張棗一起,編過十年的《今天》。說是「一起」,其實有些言過其實。張棗一個人在德國圖賓根念博士的時候,和他一起編詩的另一位詩歌編輯宋琳寄居巴黎,其後又搬去阿根廷布宜諾斯艾里斯。主編北島居無定所,十年間住過十個國家。評論編輯李陀和劉禾雖一直在美國,但從芝加哥到柏克萊到密西根到紐約,地址變了又變。很多時候稿子寄出的和收樣刊的地址已不一樣。只有小說編輯陳邁平的不變,那是借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東亞系的郵址,那是在北歐,差不多有北極那麽遙遠。
這樣的一些人「一起」編雜誌,以前沒有電子郵件,又不可能每個人都買得起傳真機,靠的只能是寫信。信件稿件從世界各個角落寄到編輯手上,再從四面八方的編輯分寄到香港,印成雜誌,再分寄回內地和世界各地。如此這樣,九零年復刊後的《今天》一直活到今天,一度也被稱為流亡雜誌。這個「流亡」,不是詞語,是生活。相對很多已經停刊的流亡雜誌,很多人都說,《今天》這樣活下來是一個奇蹟。事實上,現在不管我怎麽回過頭去想,也覺得當時那樣的操作模式,實在有點匪夷所思。
那樣的編輯操作模式,是九十年代初在紐約,似乎是唯一一次編輯碰頭會議上决定的。忘記了是什麽人贊助的機票,在紐約開編輯會,但我記憶清晰,最後一夜在高樓天台看曼哈頓夜景,對着璀燦的燈海,張棗忽然向下縱身一躍,他說真有跳下去的衝動。我當時覺得他舉止狷狂,有些造作。他那種過於奔放的浪漫,和九十年代初那種壓抑的政治氣候、和別的流亡者那種焦躁不安,格格不入。那是我初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他。當然後來的十年我們寫了很多信。找回那些寫信的日子,讀已不復在世的你的信。
《今天》最重詩歌,整個九十年代主要是張棗在編,他編的這十年詩歌,後來精選成一部《空白練習曲》詩集,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那無疑是當代中國文學史不可能被忽略的成果。張棗寄來詩稿之餘,有時候也會爲大家打打氣,他引豪夫里斯塔,這是「詞語拋下我們不管」的時代。接着張棗總會說,真正的詩人必須活下去。舉步維艱,荷戟獨往,就算是一個結結巴巴的追問者。他喜歡、或者說妒忌北島,他愛引用北島的話,比如他也說詩人是「黑暗中的演講者」。
認識張棗之前,讀過他的《鏡中》。今天重讀,仍覺得好:「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 梅花便落了下來 /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 面頰溫暖 / 羞慚。低下頭,回答着皇帝 /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據說是大學時期寫的,據說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出類拔萃。北島說,張棗無疑是中國當代詩歌的奇才。
讀着北島的〈悲情往事〉,我回了一封雜亂無章的電子郵件,說了一些無關重要的瑣碎,比如說張棗為了說服我出版柏樺的《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破費給我打了好幾個越洋電話;比如說張棗讓我記着當年編刊的艱難,那時每期收到張棗寄來的詩稿,所有的詩稿都被剪裁修葺過,繞着詩行字句,裁掉空白的紙張,只保留寫有詩行的小紙塊。不是嗜好手工藝,張棗要減輕郵件重量,省下郵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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