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3日 星期日


李澤厚八十歲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記得學生時代讀李澤厚的《漫述莊禪》,他書中引的這幾句《無門關》也被我抄寫在書的空白處,何所為也,想不起來了。用現在的話說,我是他的粉絲。粉絲有時候是不分由來的。其實當時讀得最興奮的是他的《美的歷程》和《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囫圇吞棗,但不能不說的是,他論魯迅思想時,借題發揮,粗筆勾勒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風神面貌,實在令人愛不釋手癡迷不已。魯迅曾經想寫自己一代在內的四代知識分子長篇小說,可惜沒有實現。李澤厚把魯迅的四代發展到六代,記得他是這麼說的,「他們的命運和道路,他們的經歷和鬥爭,他們的要求和理想,他們的悲歡離合和探索追求,他們所付出的沉重代價、犧牲和苦痛,他們所迎來的勝利、歡樂和追求,如果譜寫出來將是一部十分壯麗的中國革命的悲歌。魯迅的遺志應當有人來完成。」
讀李澤厚這樣的思想史論述的確痛快。我當時相信李澤厚也只有李澤厚會完成魯迅這個遺志的。所以那時剛斷斷續續的在雜誌上讀到他的《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讀到他寫《青年毛澤東》,讀到他寫《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已感激動,沒想到的是,只爭朝夕,他每天四小時五千字的速度,八七年推出整本《中國現代思想史論》。雖說並未全部完成,但是,在書中李澤厚重提了寫作六代知識分子這漫漫長路,他說,我願為明天的歡欣鋪路。當然我也讀到了劉曉波論李澤厚的長篇大論,劉曉波狂,他收篇的前半句是這麼說的,孔子死了,李澤厚老了。
我的確沒想過當其時李澤厚六十歲。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說起來因為當時我們讀李澤厚的書,幾乎是同一時間不分前後地閱讀,沒有想到《近代思想史論》和《現代思想史論》之間其實相隔了十年。從另一角度看,若把八五年的《古代思想史論》一起算進去,八十年代整個是籠罩在李澤厚之下的。想起來我們在香港得見李澤厚的時候,正是他名滿天下之時。八八年李澤厚去新加坡講儒學,回國途中逗留香港,把《華夏美學》交給三聯董秀玉,初次看着他龍飛鳳舞的手稿,我們一點也不計較字迹潦草難辨,都嘖嘖稱說那叫做才華橫溢。隨後冬天去北京皂君廟他家,他站在大廳請我拍照,牆壁上是馮友蘭八六年寫給他的聯句:「西學為體中學為用,剛日讀史柔日讀經。」那模樣至今我記得清晰:風流倜儻意氣風發。
八十年代中國沒有人不讀李澤厚,像沒有人不讀朦朧詩一樣。記得當時不自量力但實在急不及待的跑去採訪他,李澤厚這麼說:我不寫五十年前人寫的書,也不寫五十年後人會寫的書。談笑風生,睥睨點將中國:文化與世界、走向未來、中國文化書院三大文化團體諸公,沒有人及得上他。
八九年後各奔東西,匆匆二十年,李澤厚客居美國寂寞譯讀《論語》。九十年代甘陽憤憤不平說,哈貝馬斯又怎麼樣,中國有李澤厚。傳為佳話。
春有百花秋有月,上回來北京,春天百花開,沒想到湊國際書展熱鬧又到北京,秋高氣爽,閱兵綵排封路不便,我們相約在四環外的健一公館,青茵緣草,長空朗月,李公剛從美國回來,多年來我們為他編書的,董秀玉舒煒李學軍甘琦老寧侍坐,閑談讀李澤厚的感受。是為記。
臨行前,我們把李公的知識份子課題反過來提問,中國沒有強大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起了引領時代的作用;如今出現了肚滿腸肥的資產階級,是不是不再需要知識分子了呢?大家相視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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