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30日 星期日

沒有父親的文化

馬克.鮑萊因(Mark Bauerlein)的書名叫做《最愚蠢的一代》,北京《三聯生活周刊》記者問他,老一代人鄙視新一代人很正常,但很少會用到「愚蠢」這個詞,為什麼選擇這樣一個帶有侮辱性的詞來形容美國的年輕一代?鮑萊因倒是答得乾脆直接:用「愚蠢」這個詞,就因為它的攻擊性,就因為它的確侮辱了八千七百萬美國年輕人。
我不知道鮑萊因能否如二十多年前艾倫.布魯姆《閉塞的美國心靈》一樣,刮起滔天大浪,但他隨手拈來的資料的確令人咋舌:今時今日,百分之五十五的美國高中生一週花在功課上的時間,不超過一小時;大學生則每週少於十小時。三分之一的年輕人不知道美國副總統是誰;百分之五十二的學生以為美國在「二戰」中的盟友是德國、日本或意大利,而不是蘇聯。鮑萊因加了一句:並非我誇大其詞,美國年輕人的無知程度超出你的想像。鮑萊因又再加了一句:這是全球化的現象。
鮑萊因說年輕人「愚蠢」並不是說他們智力有什麼問題,而是說他們有最好的機會、有最充足的資源成為最聰明、最博學的一代,他們沒有善加利用,他們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鮑萊因尤其討厭Facebook,他說他也年輕過,也愚蠢過,但是,「我不明白,一個人為什麼對自己的照片那麼著迷,我不理解,一個人為什麼要寫一個關於自己的博客。」
鮑萊因舉自己為例,十五歲的時候,他也上學,和朋友聊天、打籃球,但晚餐的時候會回家,會一個人做功課。一天裏至少有一段時間,不是和十五歲的人待在一起,而是獨自一人,讀書、思考,或者和父母在一起,聽他們談話,關於外面的世界。
現在有的只是互聯網,年輕人愛生愛死的,你離不開我我捨不了你,每時每刻都膩在一起,深更半夜還在MSN、上載照片、SMS。你看這是我剛才吃的菜,你看這是我的護膚霜。他們沒有分開的時候,他們不再有時間單獨一人,不再有時間和書本在一起,不再有時間和父親在一起。這是一個沒有父親的文化。
父親不再成為追隨者,再不有父親的教導,只有同輩的壓力。科技日新月異,父親在新生事物面前不再是權威,孩子倒過來取代了父親的角色。父親老眼昏花,互聯網世界瞬息萬變;手機層出不窮,孩子雙手聯發短訊,父親卻找不到鍵盤的次序;互動電視3D電影,孩子呀孩子,幾乎真的可以拉着父親的手說,我是你爸爸。
上週二是五四紀念日,香港無事,幾個朋友相約在中山大學校園,甘陽用心良苦,在他的博雅學院樓房前,拉起一幅小小的横條「博雅學院紀念五四」,有一個簡單而隆重的出版社贈書給學生的儀式,舉辦一個小型的座談會「青年閱讀與文化出版」,馬克.鮑萊因《最愚蠢的一代》成為了我們的話題。
我知道,恰恰是五四運動那一年,魯迅用「唐俟」筆名寫作《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魯迅的心情比我們更沉重,但想法則是打倒父親文化,解放年輕人:「自己背着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我一直都非常佩服魯迅的堅韌。
我知道在五四這樣的紀念日,重新樹立父親的權威的努力,有點不合時宜。鮑萊因寫《最愚蠢的一代》也不合時宜,他說唯一能做的,是讓父母把對閱讀書本的熱情,傳遞給他們的子女。可惜的是,我不喜歡鮑萊因最後加上這樣的一句話:但這恐怕也是註定要失敗的,因為另一方的力量太強大了——數碼技術與年輕力量的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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