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6日 星期六

覺民行道

覺民行道



如果沒記錯的話,余英時先生的著作是一九八七年才在大陸正式出版的,〈從價值系統看中國文化的現代意義〉作為《文化:中國與世界》雜誌創刊號的重頭文章,在北京直接介入了當時的文化熱;幾乎同時,朱維錚在上海主編的叢書出版的《士與中國文化》一書結集了同一主題的八篇論文。近十年來,北京三聯和廣西師大版的余先生作品系列一紙風行,影響之深廣,實非本文所能置喙。距初版差不多十五年後的二零零三年,《士與中國文化》出版擴充版,補充了四篇新論文,全書因此上起春秋下迄明清,跨度長達兩千年,余先生為此寫了一篇新版序言,進一步闡述了「士」在中國歷史上所形成高度連續性的傳統,「士志于道」是孔子最早為「士」所立下的規定,余先生說:「用現代的話說,『道』相當於一套價值系統。但這套價值系統是必須通過社會實踐以求其實現的;唯有如此,『天下無道』才有可能變為『天下有道』。」
我還記得余先生結束這篇新序的那句話:「本書所探討的對象雖是歷史陳迹,它所投射的意義卻可能是現代的。」正是因為這樣的話,每當讀到余先生其他別的書時,難免總會尋思,在歷史專題研究中他所關切的現代意義是什麼。
余先生新書《中國文化史通釋》開篇〈綜述中國思想史上的四次突破〉,其中揭示的最新研究成果是,十六世紀(即王陽明時代)是中國思想史上第四次重大的突破。余先生指出,「宋、明兩代理學之間的斷裂遠過於延續,而其中最重大的一個差異必須從政治生態與政治文化方面着手才可理解」。
這個最重大的差異(「得君行道」vs「覺民行道」),就是接着的第二篇文章〈從政治生態看宋明兩型理學的異同〉,於筆者來說,今天讀來有特別的現代意義。
在二○○三年的巨著《朱熹的歷史世界》中,余先生曾對宋代的「國是」作過了詳細的分析,在此〈異同〉一文中,他將以往的專題研究,化繁為簡,用概括的方式呈現出來:「共定國是」成為有宋一代的不成文法之後,士大夫與皇帝「同治天下」取得了制度性基礎,士在宋代不但是文化主體,而且也發展了高度政治主體意識。這種政治生態為「士」提供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得君行道」的可能性。余先生因此指出,「得君行道」在宋代並不是一個完全脫離現實的幻想,但是,「王陽明在明代,特別是朝綱紊亂的武宗時期,竟認真地重彈此調,則簡直印證了『與虎謀皮』那句古語」。經過下獄、廷杖、貶逐等一連串的巨創深痛奇恥大辱,王陽明在龍場終於徹悟,「得君行道」在當時的政治生態下只是一個幻想,與宋代相對照,王陽明最顯著的特色是「覺民行道」。
在此,余先生雖然特別強調,宋代士大夫的「得君」與世俗觀念的「邀君寵」絕不能混為一談,但他顯然更看重王陽明的「覺民行道」:「他的眼光已從人君移向一般人民,最終目的是在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
余先生說,「覺民行道」是一個偉大的社會運動和傳「道」運動,而不是政治運動,在十六世紀的中國掀起了萬丈波瀾。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余先生有份簽署的「零八憲章」最多也只是一個傳「道」運動,而不是政治運動。
八九以來,「二十年前的槍聲決定了你的生命」(劉霞詩句)的劉曉波,經過下獄、貶逐等一連串的巨創深痛後,因起草「憲章」將再被囚禁十一年,然而,這是誰的奇恥大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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