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日 星期日

西學中的夜行

西學中的夜行


上海社科院原來就座落在舊時洋派的霞飛路,來不及問那斑斕的法國梧桐樹是不是都是法租界年代種下來的。因為這法國梧桐你完全可以說上海香港不用比了。繁華大馬路上讓我好奇的是門面幾十米寬的煙酒商店,那麼大的鋪店只專門零售香煙和醇酒,這氣派是香港學不來的。在著名的長春食品商店處拐彎進入弄堂,竟是門庭落落不凡的御花園酒店和社科院主樓,顯然都因為保存歷史而得以保護起來,前身是聖約翰書院,對門就是共青團第一次會議舊址,這些小故事來不及記下來,老魏就帶我們來到附近茂名路進賢路上的春飯店,最好的上海菜只可能出現在尋常巷陌,這是老魏的原話。老魏是社會主義上海過來人,不愛洋裝愛中裝。次日他訂好的地方仍是不出淮海中路百步的東湖路七號大公館,那卻是因為公館以前的主人杜月笙,《上海灘》那樣的上海讓我們都感到親切起來。
第六屆中國文化論壇年會主題是“西學在中國”,季風書園當家嚴搏非不來開這種學術研討會了,但他說你們來上海開正好,因為上海就是西方在中國。季風書園的地址雖說是陝西南路,但我總是從淮海路走進去,那是陝西路和淮海路的交匯點,季風書園就這樣守著商業和文化的交匯點十幾年了,全國赫赫有名,然而風雨如晦,最近竟要驚動官場高層才得以續約三年。嚴搏非不想我們也困在文化和商業狹縫裏喘大氣,帶志揚和我來到黃浦江邊透氣,雨後江風習習,坐在浦東江邊看浦西外灘,那的確是一幅百年上海的橫切面,不同年代不同城市的貨輪從古典的外灘建築前順流而下,你可以說背景就是帝國主義侵略史,也可以說那引進外資發展起來的經濟江河圖,而那些五六七八九十年代陸續下水的水泥輪和億萬富豪的游艇,在混濁的黃埔江上,同樣都成為見證。見證著大歷史的同時也見證我們幾個人之間的交往。
認識嚴搏非時他還在上海社科院搞西學研究,後來他創辦季風書園一直在上海經營書店,我在香港編書印書,志揚則是我們的作者,來回行走武漢和海南,相識快三十年了。顯然是暮色太重,搏非觸景傷情,回憶起七四年父親語重心長的一次談話,他說整整談了四個鐘頭,那天不論是父親的神情還是聲調他至今仍記得非常清晰。一直說到後來從內蒙返回上海,到武漢找志揚和萌萌,我續上八十年代志揚把他坐完七年反革命牢獄後寫成的第一本書稿《瀆神的節日》托交我手時的緊張,而我記得就是在那過後不久,搏非在《讀書》雜誌上評論亨廷頓的《變動社會中的政治秩序》,我去信求見。志揚說那麼多年真正如釋重負的感覺是九二年第一次出國,我們一起去了斯德哥爾摩,在小街小巷裏蹓躂。
這樣你說一段,我接上幾年的,我們三人順著江流流了三十年,當我們意識到這浦東開發也才不過二十年時,無不感到悲壯起來。當我把剛印出來的志揚新書《西學中的夜行》交給搏非時,他總是非常敏銳的讀出了志揚此書的前題:啟蒙主義與殖主義是手拉著手向世界宣戰的。
就這樣,在黃浦江邊志揚把我們帶入他的“西學在中國”的思考:不管作何種解釋都否認不了這樣的事實,我們中國人是在西方殖民乃至於亡國滅種的災難和恐懼中接受西方啟蒙思想的。一百年來,我們一次也沒有單純的思想啟蒙運動。志揚接著問我們,為什麼一個自詡大白於天下的啟蒙真理自始至終隱蔽地支撐著冷酷的殖民事實?軍事殖民、經濟殖民、文化殖民有什麼不一樣嗎?搏非和我都看到了,志揚問的是問題,實際上是落日前的憑弔:憑弔難耐落日垂暮,夜行仍須破曉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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