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6日 星期日

輕與重

輕與重


很多年前,和小楓跑去約楊德友翻譯卡爾維諾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 的時候,其實我並未能完全體會輕與重成爲卡爾維諾文學母題的深意。《未來千年備忘錄》是他生前未及完成的六個系列講座,輕鬆的演講方式,卻成爲了卡爾維諾沉重的文學遺囑。當時我朦朦朧朧的好像只意會到,生命沉重,然而文學語言可以輕描淡寫。
文學和生命中的輕與重常常失衡,有時甚至哭笑不分。《安娜.卡列尼娜》開篇描寫阿卡諦維奇偷情被妻子發現的一瞬,“那一瞬間,他沒有能夠使他的臉色適應於他的過失”,那種不知輕重不合時宜的表情,成爲近期關於七十年代回憶和反思的一個切入點。
《七十年代》雖然在香港已出版了大半年,上個月還獲香港電台頒了一個香港書獎,但真正關於書的討論因爲日前北京版面世才剛剛開始。簡體字版略有刪節,哭與笑式的變形卻並不是因為那些關鍵詞的刪節。個人青春的青葱與國家的悲劇,兩相重叠難分難解。個人記憶與歷史事件相互糾結,既矛盾又依存。嚴肅的書寫品質和嘻笑怒駡的批評態度,有如書中一再出現的那首郭路生的《相信未來》,不管在當年怎樣的振聾發聵,在當下激不起半圈漣漪。
在北京新書發佈會上甚至有九零後讀者問作者,你們怎麼會玩到上山下鄉去,還走得那麽偏遠,阿城怎麼從北京下鄉到了雲南玩音響。問問題的人只見阿城在玩,看不見他“度日如年”。“七十年代”對未經歷過“七十年代”的年輕一代而言,意義何在?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主席逝世。毛尖在《信報》連載三天的專欄認為,最方便檢閱《七十年代》三十位作者的,就是看他們怎麼描寫這九月九日。有點可惜的是,毛尖以看金庸那樣的速度,一天一夜就檢閱完畢三十個作者的六百頁寫作,與陳丹青北島用了六個月才寫出他們那二十頁經歷,是輕與重的又一次較量;毛尖筆頭太快,而陳丹青北島他們呢,回憶七十年代對於他們來說實在太難艱了。記得陳丹青剛一開篇幾十字,寫到“我們各自坐下,忽然好安靜,那麽,是毛主席死了”的時候,停了好久好久寫不下去,“確鑿的經驗無法確鑿描寫,我確鑿記得那天下午怎樣吞咽有罪的笑意同時心生恐懼”。
然而這種艱難顯然得不到毛尖的理解和體諒,我甚至有點懷疑,對於陳丹青和北島的“笑”,毛尖太快的產生了生理反應,再看不到陳丹青接下來是怎樣吞咽有罪的笑意同時心生的恐懼,看不到北島在“有點怪,有點變形”的會意一笑後,在毛主席追悼會前,還是低下了頭身不由己也站了起來。
毛尖的指責因此有點魯莽輕率:你們的回憶真實嗎?你們有代表性嗎?你們的七十年代和我們的今天有何相干?就算北島能用最美的中文寫出七十年代那麼多的歷史事件,以及這些歷史事件背後那麼生動的個人生活;就算張郎郎阿堅有多麼驚險的經歷;徐冰高默波有那種把愚昧作為養料的大智,他們也回答不了毛尖這種連珠發炮。《七十年代》也許只是相同時代裏不一樣的青春,個人講述各自的故事,也許仍只是歷史的一塊塊碎片,但因為在過去三十年中官方的正統敍述中,這些恰恰被有意無意地過濾或簡化,就算未能一下子給予明確的意義,但個人回憶細節所構成的歷史質感,彌足珍貴。
毛尖在現代的媒體寫作中如魚得水,她那種撒手的衝動有令台下觀眾尖叫的魅力。她甚至樂於把自己的文章概括為“亂來”(這也成為她最新的書名)。這麼一亂來,沉重的七十年代變得輕盈起來,也成為了一本名流的青春回憶,人頭馬的七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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